今天就戒酒

鸽子精

【蔺靖】事不过三 14-15

* 预警见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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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大梁太子萧景琰于东宫召见了麒麟才子梅长苏的大夫,那大夫不知姓谁名甚,也不知来自何方,如果真的要问,也只道来自江湖,两人密谈两个时辰,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当晚,太子于城楼之上召见梅长苏,亦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第二日,梅长苏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出城直奔北境而去,三个月后,大渝溃败,梅长苏战死沙场。

这是局外人能够打听到的所有故事。然而局内人,也并没有知道得更多些。比如说,蔺晨不知道梅长苏与萧景琰谈了什么,不过他也没有问过。还比如说,梅长苏不知道蔺晨与萧景琰谈了什么,虽然他问了整整三个月。

 

是日晚,梅长苏回到苏府,身上还披着太子的毛氅,进门便直找蔺晨而去。

“蔺晨!你今天到底跟景琰说了什么?”

蔺晨很好找,就在梅长苏离开苏府时他在的那个地方——书房的房顶,守着一方砖红酒坛,捻着一盏青瓷小杯,看着梅长苏走近,听着梅长苏吼完,饮完了杯中的酒,也不答,只复又去倒酒。

 

巳时太子传召:午时,东宫,只见他一人。

他去的时候,日头正盛,在这寒冬挣着释放一丝并不显眼的暖意,他换了一身湖蓝色的外袍,里里外外外包得严严实实、规规矩矩,又一本正经地一把束高了头发,把他爱不释手的扇子也搁在了梅长苏的书桌上,理了理袖子,才迈着方步跟着传令的小太监出门去。

他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初冬时节,天边竟也燃起一片火烧云,他便在这霞光中归来,穿得板板整整的外袍已经像平时一样解散开来,随着晚风飘荡,手里提着一壶酒,晃荡着慢悠悠地踏进门。

“我的扇子呢?”

蔺晨进了门便大声嚷嚷,全然不理早已经急得生慌的梅长苏,自顾自进了屋。梅长苏还想拦住他再问,黎刚就已经来通报,列战英已经纵马侯在苏宅门前,说是太子等了许久也不见苏先生前去,此时不得不去城楼巡视,怕先生来了找不到他,便派了列战英来接苏先生到城楼上一叙。

梅长苏瞪蔺晨:“景琰找我,你为什么不赶紧回来告诉我?跑到哪里晃荡去了?!”

蔺晨不答反怒:“你违背誓言在先,我不计前嫌,鞍前马后,如今反倒诘问起我来了?”说着抄其起仍摆在书桌上的扇子,一把插进了腰间,“小爷我不伺候了!”说着便推门而出,一翻身跳上了屋顶,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杯,一掌拍开了酒封,自酌自饮起来,此时的样子,倒像是一直喝到现在。

 

麒麟才子,算无遗策——那是不可能的。

无情之人好算,有情之人难懂。

 

比如,他此时便算不出自己这个屋顶上的好朋友到底瞒着他说了什么,还比如,他也算不出自己那个在城楼上泪眼朦胧的好朋友又知道了什么,但是算不出来的事情。梅长苏很久没有这种万事皆难控的感觉了。

“飞流,把他扯下来!”

飞流看着梅长苏,一副怯怯的样子,直摇头。

梅长苏有些惊诧,却不待细想,继续指挥:“甄平,你去!把他给我扯下来!”

甄平看了看他,有些犹豫:“宗主,这……”

梅长苏瞪着眼睛看他,一脸的不可思议,侯在一旁的黎刚连忙凑过来低声解释:“宗主,您不知道,您没回来之前,蔺公子发了好大一顿酒疯,此时怕是谁也没法把他劝下来了。”

“诶,你这样说话我就不爱听了!”黎刚的声音不大,耐不住蔺少阁主的耳朵尖,“我什么时候发酒疯了!再说,我怎么会喝醉!”他从房上轻盈地落到梅长苏身边,只扫了他一眼,便一把扯掉了他身上毛绒绒的氅衣甩到一旁。黎刚直嘟囔:“还说没喝醉。”

梅长苏惊讶地看着他:“蔺晨,你抽什么疯?!”

蔺晨怀里仍小心翼翼地抱着酒坛,酒香霸道地飘散出来,梅长苏竟一下子认了出来,更加惊异:“你哪来的照殿红?”

照殿红是宫中特供,数量极少,一般只在宫中的庆典宴会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喝,祁王弱冠礼上,他少年心性偷拿了一坛,却也没舍得开封,埋在了祁王府景琰卧房前,逼得景琰没有来地成了他的共犯,后来景琰开府建牙,便那一坛酒转移到了靖王府的梅树下,因着林殊到底不是皇子,成年礼没那么大排场,两个人便约好了这坛酒就在他的弱冠之日开,这许诺当然是没有兑现了。

蔺晨看着他,眼中带着几分梅长苏不明所以的挑衅:“萧景琰给的!”

梅长苏蹙眉:“你今日到底跟景琰说什么了?我怎么觉得景琰的情绪有些不对?还有,你什么时候这般无礼了,竟直呼当朝太子名讳?”

蔺晨冲他眨眨眼睛,突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我不告诉你,我就不告诉你!别以为萧景琰的事情你都知道!就许你跟萧景琰情投意合你侬我侬,我就不能跟他称兄道弟了?”

梅长苏惯见他这般乱用成语,一点没有他琅琊阁在朝事上小心谨慎的作风,不禁板过他的肩头看他,才发现这人虽然伶牙俐齿依旧,眼底当真已是一片醉意。也是,照殿红本就是烈酒,一般一次不会饮用超过一壶,他这般一个人喝了大半坛,纵是酒量再好也难免一醉。梅长苏只好拉他进屋,黎刚看向梅长苏,似乎有些不安,梅长苏挥手让他退下,亲自把蔺晨扯进书房落座,蔺晨怀里还抱着那坛照殿红不放,走起路来的时候,剩下的酒在里面晃着,发出清冽的声响。

梅长苏正待开口,蔺晨抢先嗤笑一声:“梅长苏,你让我说的话,我完完整整地告诉他了,也就算是完成了你给我的任务了,除此之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属于我跟萧景琰的,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

梅长苏挑眉:“我只是想问你景琰为何要给你酒,你何来这么多想法?这照殿红是宫廷特酿,宫中摆宴时才会供应,景琰如今虽然入主东宫,照殿红也不是说拿就拿的,每一次取用都要提前申请,每一壶都要登记在册,就是献王当太子的时候也不可这般随便取用赏赐,景琰何能赏你一整坛?你莫不是偷来的吧?”

蔺晨此时反而装疯卖傻起来:“梅长苏,萧景琰给我酒喝,你是不是吃醋啊?”蔺晨说着,举起酒坛把坛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我偏偏就是一口都不给你喝!气死你!”

梅长苏忙伸手要拦,坛中酒纵使所剩不多,倒出来也有一小壶的量了,这般的烈酒最忌讳的一是空腹饮用,二是急饮,只怕蔺晨是都占了。

“你这人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无理取闹?”

“我就要亲自送我最好的朋友去死了,一醉方兴,也是无理取闹了?”烈酒急饮,酒劲儿很快就会上来,蔺晨拎着空酒坛晃到梅长苏的身边扯住他,又道,“是了,我就是这般无理取闹,没有你们这样的家国天下!哭不能哭!笑不能笑!世事已无常,既然不可改变,我宁可哭一哭,笑一笑,醉一醉!”

梅长苏眸中亦有苦涩:“是我对你不起。”

“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蔺晨本就有几分醉意,如今脑海中最后几分清明也被冲散了,突然撒起酒疯来,“梅长苏你这个骗子!”

蔺晨手一扬,酒坛被甩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碎了一地。两个人看着一地残骸,蔺晨突然大笑三声,竟身子一躺,在地上摊成一个大字呼呼大睡起来。黎刚闻声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一地碎片,一个醉汉,和一个摇头苦笑的宗主。

倒不知是二人的默契,还是二人的聪慧,次日太阳照常升起之后,直到多年后蔺晨被飞流打出自家琅琊阁的那一天,蔺晨与梅长苏谁也没有提起过这个晚上,和那碎掉的酒坛。

 

15

“景琰不善品茶,听人说这雨前龙井是顶好的,蔺公子云游天下,必尝过无数好茗,不知觉得我这茶如何?”

萧景琰亲自为他奉茶,笑得颇有那么一点文质彬彬的感觉,让蔺晨觉得刚才盯得他如芒刺在背的灼热视线是自己的错觉,他接过茶,或许平生第一次有一点诚惶诚恐之感。

“茶是好茶,只是泡茶的人手艺差了一点。”

萧景琰笑笑:“这茶是我泡的,手艺生疏,不得蔺公子意也是自然的。”

蔺晨顿觉惊喜,又觉失言,倒是萧景琰的语气中似乎也并未责怪之意,便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角去打量他。他见过鲜衣怒马的萧景琰,也见过金戈铁马的萧景琰,却没见过这样温文尔雅的萧景琰,脑海忽地飘过一句“君子琰琰,华而淑静,淡而璀璨,坚而温情,脆而志坚”来,原来这人上马可血杀四方,下马可公子如玉,原来见了之后,便知道,无论怎样的萧景琰,都是最好的。

“太子殿下……”

蔺晨小心翼翼地开口,却被萧景琰抬手打断:“蔺公子,小殊说过的话,你便也不必再重复,我只想问两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蔺晨恭敬做礼:“太子殿下请问。”

“第一个问题是,如果小殊不上战场,能活多久?第二个问题是,如果小殊上了战场,能活多久?这两个问题,望蔺少阁主坦诚相告。”

蔺晨眉心一跳。

 

“蔺少阁主”四个字被萧景琰咬得清楚而凝重,令他不得不抬起头正视对方的视线,然而那视线很坦荡,好像蔺晨和梅长苏都从来没有刻意在他面前遮掩过琅琊阁在整个故事中的角色一样。

蔺晨内心叹息。因为蔺晨不坦荡。

他在萧景琰面前从来不坦荡,或许以后也会不坦荡。

不,此番骗了他之后,哪还有以后了呢?

但是不坦荡没关系,我们蔺少阁主是个演员——优秀的演员。

 

蔺晨微微一笑,忽地撤去了周身的正派,坐姿似乎没什么大的变化,却在丝微的晃动后忽地泄出一种如春水荡漾一般轻松随意的气氛来。

“既然太子殿下都知道了,在下也不遮遮掩掩了,家父与林帅的交情是怎么来的,我是不知道,只知道他把长苏这小子带回来了,这几年家父云游四海,把琅琊阁甩给了我,但是家父有命,琅琊阁不涉朝堂,我如今入京,就只是作为一个朋友,还望太子殿下不要想太多。”

“我没有想太多。”萧景琰波澜不惊,“我只想知道小殊的身体状况。”

“长苏不是都已经告诉你了,又何必要我多费口舌?”蔺晨笑得很随意,“你问我,我也不过是把他的话重复一遍而已。”

“我想听你说。”

蔺晨心道刚才不是还说不想听吗,到底还是抬手抿了一口茶水,将梅长苏教他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一遍。

萧景琰静静地听他说完。

“蔺公子作为小殊的朋友,就只想说这些吗?”

蔺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作为梅长苏的朋友,就只能说这些了。”

“那么……”萧景琰沉声道,“如果我想跟琅琊阁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呢?”

蔺晨手指不动声色地抖了一下。

 

“那殿下需到琅琊山去,将这问题写下来,放到格子中,带到琅琊阁出了报价,再将琅琊阁要价放到格子中,方能取到答案,你的两位皇兄都是这样干的,没有到了殿下这里坏了规矩的道理。”蔺晨伸出手来,煞有其事地比划着。

“我与蔺阁主见过几次,都曾直接向他提问,他也直接给了报价。”

“哦?我可没有听说过太子殿下跟我爹还有交情,殿下口说无凭,我岂能说信就信?”

“我曾问蔺阁主,林殊可还活着,蔺阁主开价要一柄尚方宝剑。蔺少阁主觉得这个报价可还值得?”

“……在下不敢妄言。”

萧景琰对蔺晨的谨慎毫不介意:“后来我又问过几个问题,蔺阁主开价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第二个问题要白银万两,第三个问题要黄金万两,我哪有这么多钱,这两个问题蔺阁主明明知道答案却如此开价,想必就是不愿意告诉我吧?”

“在下不知。”

萧景琰转而一笑:“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如今我已经知道了,也说不定蔺阁主是在给我省钱呢。不过这些还只算是刁难,后面的可谓是刁钻。第四个问题,蔺阁主开价要一张面具。”

“哦?”

萧景琰看着他平淡的面色,顿了顿:“第五个问题,蔺阁主开价要一柄扇子。”

“……”

蔺晨万没想到蔺阁主自夜秦一行之后还见过萧景琰,更想不到萧景琰会问什么,此刻倒是当真恨起自己没有好好读情报,也没有梅长苏那般了解萧景琰了,却也只能强压住内心的惊诧。

“一柄扇子殿下总能出得起吧?”

“可惜蔺阁主要的扇子不是普通的扇子,景琰出不起。”萧景琰苦笑,“第六个问题,蔺阁主开价要一张朱弓,这朱弓是故友之物,景琰断没有交出去换答案的道理。想必这两问题也是不能答的吧!而后的第七个问题,好歹才终于换来了一个答案。”

蔺晨不禁有些紧张:“我爹要了什么?”

“蔺阁主开价,一颗榛子酥。”

“啊?”蔺晨愣道:“殿下是问了什么问题啊?”

“我的问题是——”萧景琰抬眼看蔺晨的眼神中颇有几分玩味,“蔺阁主一路奔波可还辛苦?”

蔺晨怔愣了一瞬便哈哈大笑:“我爹这笔买卖做得不亏!”

萧景琰也笑了,随后说出的话却让蔺晨笑不出来:“蔺少阁主既然已经承认了这些问题是令尊问的,也就是承认了琅琊阁有当面开价的规矩了,那么请蔺少阁主给我今天问的两个问题开价吧。”

萧景琰把重音落在“已经”二字上,蔺晨眨眨眼睛,才发现自己掉进了坑里,哭笑不得,小声嘟囔道:“谁再说靖王没脑子,我一定要给他两个大耳刮子。”

萧景琰也不知是听没听到,只看着他笑,一双圆眼睛亮亮的,让蔺晨再说不出强词夺理的话来,事已至此,只得道:“就算我开了价,太子殿下也未必出得起。”

“蔺少阁主只管开价便是,只是听说琅琊阁做生意,但凡给出的答案一定是真的,还希望蔺少阁主不要砸了琅琊阁的招牌。”萧景琰目光闪亮。

“……”

蔺晨看了他许久,终于投了降,罢了罢了,此时再纠缠,无疑摆明了心虚,从萧景琰打出琅琊阁这张牌开始,自己就已经输了,或者说,梅长苏已经输了。这实话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吗?也或者,蔺晨其实并不想骗他、不忍骗他。

 

“太子殿下可曾想过,你要的答案或许不是你想要的?”

“是不是我想要的,我也想要知道。”

“太子殿下可曾想过,不论你知不知道答案,也都改变不了长苏的决心?”

“能不能改变,我知道之后才能判断。”

“太子殿下可曾想过……”知道而不能改变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蔺晨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罢了,不如我们先来看看太子殿下出得起什么?”

萧景琰毫不犹豫:“我萧景琰拥有的一切,随先生取。”

蔺晨似乎不以为然:“太子殿下说笑了,我若要这天下,太子殿下难道还能给吗?”

“这天下不是我的,是天下人的。”萧景琰说得理所当然,然而接着苦笑:“只是如今我身为太子,太多的事情身不由己,就连我这条命也已经不是我萧景琰自己的,或许我能给少阁主的东西真的不多……”

蔺晨心里一酸,放柔了语气:“我要殿下的命做什么?那不如第一个问题,我就要一件殿下个人拥有的东西中对殿下来说最重要的一件好了?”

这话说出来便是要萧景琰自己选择了,所谓心里最重要的东西不过是个人感受,就是萧景琰硬要说桌上这盏小瓷杯是他最重要的东西,蔺晨也无从质疑,也摆明了不会反驳。

 

但是萧景琰果然是萧景琰。

 

只见他蹙眉片刻:“最重要的……”他似乎真的在几件东西之间犹豫了片刻,“大概还是那坛酒吧……我和小殊曾在靖王府的梅树下埋了一坛照殿红,本来是想要待小殊弱冠之礼时打开喝的,后来……照殿红本也是宫廷特供的佳酿,说起来也算贵重,蔺少阁主不嫌弃就拿去吧。”

“好好好,好极了。”蔺晨笑他实在,却也爱他这种实在,“我也是好酒之人,如今得此佳酿不算亏。那么殿下想要先听哪个问题的答案呢?”

萧景琰顿了顿才沉声问道:“如果不上战场,小殊还能活多久?”

蔺晨苦笑:“我以为你会更关心另一个。毕竟如今我们都阻止不了他去了。”

“无论怎么想,此时最佳方案应该是由我亲征,虽说他早提过翻案之后就要离开京城去逍遥,我也不愿他再操劳,但是如今战况紧急,北境、京城皆不可失,他身子不好,理应由我去保北境,他来守京城,我或许的确不如小殊有天赋,对大渝的了解也不像小殊一般,但是我对自己有信心,小殊应该也有的。”

“太子殿下怕是忘了如今翻案一事刚刚了结,京中局势少不了你这个太子坐镇。”

“誉王已死,献王远在封地,何况他那个软弱性子,如今还能翻出多大浪来?其他的人,有言阙、沈卿、蔡卿等人的配合,我相信小殊也一定有办法稳住。”

“这朝堂由太子殿下来守终归是比长苏来守要容易得多。”

“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我在战场难道不也比小殊在战场安全得多吗?就算京中风起云涌,江左盟高手云集,也可以保护他的安全,战场却全然不同。”

“……殿下为君,吾等为臣,哪有以臣下的安全为优先考虑问题的道理?”

“我与小殊,如同一人。我想他明白这一点。”

“……”

“可他……他当知我心,却提出相反的提案,除非他觉得自己稳不住朝堂,如果他的身体真的如他所说一般无恙,又怎么会这样想?”

“……”

“所以还请少阁主为景琰解惑。”

萧景琰抬手低头行礼。蔺晨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叹气。

“殿下果然聪颖,还请殿下恕草民先前欺瞒。”

萧景琰的手型一震。

“小殊他……究竟还有多久?”

蔺晨听着他发颤的声音,实在不忍心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

“我原本想要带他离开金陵,去游山玩水,远离朝堂减少思虑,再由我看着,可保一年无忧,但是……大概也不超过两年。如果留在京中,饶是我跟晏大夫一起守着,也不敢说任何保证。”

萧景琰低着头,让蔺晨看不清他的神色。

“长苏他瞒着你也是……”蔺晨想说,也是为了你好,看到他的样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谁又能真的知道如何才是为一个人好呢?就像现在,他多想为了萧景琰好,但是面对残酷的现实,他早已不知道是瞒着他对他更好,还是告诉他对他更好,只能低声叹道,“无论怎么说,一个虽然不相见但是活着的朋友总是比一个死了的朋友令人欢愉得多,毕竟你们的感情也不会因为不相见就没有了。”

萧景琰还是不说话。

“战报来了之后,我也不是没想过带他走,只是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又岂能袖手旁观,更何况他其实一心想要做林殊,我只认识梅长苏,林殊其人,想必殿下要比我更懂的了。”

萧景琰终于缓缓抬起了头,蔺晨看着他呼吸一滞,他看上去要哭了,却偏偏没有,只是让眼泪蓄在眸中,模糊了视野,却让人将他心中那没有人能够形容的悲伤看得清晰透彻。

他声音颤抖,几乎话不成句:“请蔺少阁主……为第二个问题开价吧。”

 

将失挚友,蔺晨心中又何尝不急不悲?但是他惯极了来去潇洒、生死不度的江湖人生,今日不知明日事,苦辣皆以笑带过,就像他为梅长苏治疗的时候,心里越是担心,越是闹腾,他之前跟梅长苏大吵一架之后,已经默默省过自己看不淡生死,倒是徒令好友难过,从兵部回到苏宅后便又恢复了惯常模样。此时此刻,蔺晨心中反而才是至悲至痛,为即将离去的梅长苏,为不得不送挚友离去的自己,也为眼前这个颤抖着的萧景琰。

人到了此情此景,倒好像早就忘记了心中的思慕和爱而不得的心酸,只剩下同为挚友伤怀的共情,蔺晨开口之前甚至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悲伤的声音,他随手拿了萧景琰面前的青瓷杯:“我看这青瓷杯就很好,正好喝酒用,便用来支付第二个问题吧。答案是三个月。我这里有一颗冰续丹,可最大程度地激发人体的潜能,他削皮碎骨拔毒伤了根本,服下冰续丹后受药性刺激便可恢复至常人体魄,不过只可持续三个月,这冰续丹本就是饮鸩止渴的药方,三个月之后……”

蔺晨没有说下去,他毕竟从来没有真的使用过冰续丹,纸上得来终觉浅,三个月后会有多糟,连他都不敢预测。

萧景琰失神喃喃道:“原来是这么个三个月……”

“我知道了。”二人沉默良久,萧景琰才定下心来般道,“我理解他的选择,也尊重他的选择。”

萧景琰似乎没有蔺晨想象得那般崩溃,蔺晨却知道他远没有看上去那般平静,然而对方不语,他连宽慰的话也没法说,毕竟他与萧景琰的关系,除去自己对他暗恋多年以外,明面上的那么一丁点的联系不过是皆是梅长苏的朋友罢了。

萧景琰却看向蔺晨:“蔺公子,景琰有一不情之请。”

话未说完,已经俯身行起大礼。

蔺晨被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就回道:“既然是不情之请就别请了!”

萧景琰却不顾这些:“我知道琅琊阁素有不涉朝堂的规矩,但是景琰望能以个人名义请求蔺公子随小殊一起去北境,照顾他的身体。”

蔺晨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个,立马柔和下来:“太子殿下哪的话。”

“我……”萧景琰连忙抬头要再说。

“这哪里是不情之请了?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啊!”

“你……”

“长苏是我的病人,更是我的朋友,我拦不住他这般任性,还不能陪他吗?”

“谢谢……”

“太子殿下不必谢我,我做这些都是出自一个朋友的真心实意。”

“我是小殊的家人,自然要写蔺公子这样好的人愿意与小殊做朋友。”

蔺晨愣了愣,低眉道:“我与他做朋友,自然是因为他这个人值得。”

萧景琰笑了:“那当然。”

“呵呵,太子殿下倒是与有荣焉。”

“这是自然,小殊他……”

蔺晨见这人说话说一半突然停了,忙抬眼看过去,只见萧景琰低着头,一手扶着矮桌,一手撑着额头,睫毛上挂着的眼泪直直地掉下来,因为泪珠太大,掉在绸子布料上一时融不进去,便溅成了一片碎末,发出啪嗒一声。

蔺晨差点跳起来:“殿下?”

萧景琰苦笑:“昨日进宫,母妃还说要我一定要成熟起来,怎的还是这样忍不住眼泪。”

“殿下……”

“蔺公子见笑了,今日还是请回吧。”

“殿下,草民认为不是不掉眼泪就是成熟。”蔺晨柔声道,“草民认为,痛苦的时候大哭一场,哭完之后还能积极勇敢地面对未来,才可谓成熟。”

萧景琰抬眼看他,忽地忍不住了一般,眼泪一颗颗地滚下来,一颗颗分明,却又连成一片,把他的话冲成了哽咽的片言断语,变成了愈演愈凶的泪流:“小殊他本是那么耀眼的一个人……”

是蔺晨劝他哭出来,却也是蔺晨在他毫无顾忌地哭出来的一瞬间慌了手脚,猛地上前环住了他。萧景琰抓住了他的衣袖,竟也当真不管不顾地靠了过去,他的眼泪流一向得很安静,此时却是喘不过气一般恸哭:“是我的错!我的错!”

蔺晨环着他,把他的头摁在自己肩上,手在背后为他顺气:“太子殿下何错之有!”

“我不该让他知道这些事情!我为何不早些让他走!”

“太子殿下哪的话?我们就算是走了,他早晚也会知道,知道了便会回来,到时候耽误了时机反而做不出更好的安排。”

“我为什么不能多为他着想一点!翻案事了,就应该让他早早出去散心!也能多快活几日!只一心怕他走了就不再回来,便如此贪图仅有这几日的陪伴!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本就不该再怕孤独!本就不该再需要陪伴!”

“太子殿下这就是傻话了,长苏他何尝不是乐得尽量多陪你几日,他在你身边虽然有些辛苦,却着实很快乐。”

萧景琰断断续续地一会儿自责自己哪里做的不好,连小时候没有拦住林殊闯祸的事情都都翻了出来,一会儿又细数林殊其人如何举世无双,恨命运捉弄,一会儿又心疼梅长苏的隐忍,一会儿又夸起梅长苏的惊世才华,蔺晨有一句没一句地宽慰他,竟由着萧景琰伏在他肩头哭了大半个时辰,直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蔺晨知道萧景琰昨日一夜未眠,这几天或许统共没有睡过多少觉,加之思虑不停,身子正是虚的时候,此刻遭此打击只怕更加伤身,听见他没了声音,连忙把他扶起,见他闭了眼眸,又赶紧放下他诊脉,好在并无大碍,只是太过疲累了,此时才睡得像晕过去了一般,便扶着他在书房的软塌上放平,想叫人来,又觉得萧景琰定然不想让属下看到自己这般脆弱的样子,干脆自己动手取了帕子,从窗外裹了点雪,给他在眼睛上敷上了,又将挂在一旁的大氅取下盖在了他的身上。

此番安排得当,蔺晨才在他身边坐了,安安静静地端详着他。

 

细细算来,蔺晨不过也只见了萧景琰三次,但惦记了他十八年,从十岁到二十四岁,那或许还是惊鸿一面的回音,是朦胧的憧憬,二十四岁至今,那边是二见倾心引来的相思之苦,入脑入心入梦,那人在自己心里有一种完美的强大,即使在沙场上衣貌不整的样子,也像海岸上的礁石一般坚韧,如今他突然见了这人脆弱的样子,那礁石忽地变成了海浪,柔软而凶猛,无形而喧嚣,自冲着渗进了他身体里的每个角落。

蔺晨伸出手,几乎贴近了他的脸颊,但是却停在了厘毫之间。

 

他怕吵醒他。

他不止怕吵醒他。

 

他怕的东西太多了!上天入地的蔺少阁主哪里知道自己还会有这样怕的时候!

他与萧景琰,虽然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但他若是足够任性,足够疯狂,不见得就不会产生追求他、收服他、忠于他的心情——如果他们不是那样自由的人的话。

几年的相思,他竟从未有过与萧景琰成双成对的想法,不仅是因为蔺阁主的约束、琅琊阁的规矩、梅长苏的暧昧,他喜欢萧景琰的全部,他的烽火狼烟,他的勤政爱民,他的家国天下,而一个他这般的江湖人如果真的介入他的生活,无疑会大大地改变他,蔺晨觉得自己一定也会喜欢改变后的萧景琰,但是他不舍得他为了自己改变。而他蔺晨,一个浪子,一个侠客,一个四海为家,地为巢,天为背的人,显得与他格格不入,他确实可以为了萧景琰改变,但其实他爱极了这样的自己,并且希望萧景琰喜欢这样的自己,这个原本的自己。

他们都是最好的自己,完整到这种程度的个体是没办法与人分享人生的,他们或许能够好好地做一回朋友,做一回知己,把酒话桑麻,但是做不了恋人,无论那相思是多么的如影随形。

但是人的命运有时候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他们连朋友也做不得。

他若是今日骗了他,三个月后,他就会知道,他不会再愿意见到他,他或许还会怨他恨他追杀他,而他也没有颜面再来见他,无论是光明正大的,还是偷偷摸摸的。

而今他今日没骗他,他们二人明知梅长苏选择了一条死路,却还是要助他,他们都会是梅长苏之死的帮凶,日后再相见,便是对方心口上的一把刀,每一眼都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们都将不忍再见,无论是心平气和的,还是声嘶力竭的。

他所见过的他的所有模样,所有神态,都早已被蔺晨深深地镌刻在了脑子里,此刻这般认真地看着他,也不过是最后放肆地享受可以见到他的时刻了,因为他知道,这次真的会是他最后一次见萧景琰了,没有或许。

第二天出征的时候,蔺晨知道那人站在城楼上送他,却一次都没有回头看,即使他知道在这个距离下就是回头也看不清那人,但是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回头。

————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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