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戒酒

鸽子精

【苏靖苏】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 苏靖苏,偏苏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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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

萧景琰一直想去梅岭看看,然而人在朝堂,身不由己,悬镜司是梁帝的眼睛,于是梁帝便有了无数的眼睛,总有一双是盯在他的身上。

萧景琰不怕死,但是他当真有些怕死在梁帝的手上,因为这让人觉得太过悲凉。萧景琰不怕死,但是他怕悲凉,他其实是一个有些多愁善感的人。所以他一直在寻求一种火热的死法,比如说,战死沙场。但是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但凡有一点悲悯的将军,都不会轻易地战死沙场。

赤焰案后的第十年,靖王与北狄王战于漠上,大捷,缴获双弦弓一张。

那是一个严冬最寒冷的时候,风雪交加,但是回京述职的日期不可误了,他们还是行色匆匆地奔上了回程。

萧景琰走到了三年来走过的离梅岭最近的路上,背着那一张双弦弓,突然想念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最喜弓箭,曾经自己寻到的良弓,十有八九落在了那个朋友的手里。那个朋友,实在是一个佳人——英俊、聪明、坚韧、正直、活泼、善良、可爱……萧景琰可以用三十页不重复的形容词来称赞他,除此之外,他还是家人。所以萧景琰也总是乐得这样做。

他是一个不善玩笑的人,不像那位朋友时常喜欢逗弄自己,于是他很直白:“我的就是你的!”

那个朋友脸皮很厚,也很直白:“好!那你的就是我的!”

那第一个“的”说得太轻,好像没有一样,让十七岁的萧景琰心头没有来地一跳,非常突然,他有些不安地想去看林殊,又怕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而此时他觉得心头突然一痛,不禁伸出手摁在心口。他的盔甲很硬,穿在身上很重,如果用手指摸上去的话,大概会是扎手的凉,真的摸上去才发现,啊,果然是扎手的凉。

萧景琰取下背上的弓,没有搭箭,拉满了弓弦,手指一松,双弦划破空气,让严寒都显得有质感一般,擦出很悦耳的声音,部下们不知道自家将军为什么突然这样做,只认为他当真是甚喜此弓,故而来试,顿时一片叫好声,戚猛的嗓门尤其大,甚至驱马凑过来。

“殿下!果然是好弓啊!”

萧景琰附和般地笑笑。

“殿下!”一旁的列战英却急切地喊道。

萧景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被弓弦划出了两道口子,大概是风雪把弓弦硬化了吧,而他在其中行军,手指的知觉早就被寒气逼得迟钝了很多,看到从手指上滚落的血珠,雪落在上面,霎时就被染了,他竟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也或许,只是被心头上的那股痛感给盖过了。

“无碍……”

萧景琰说着,从马上栽了下来,意识涣散之前突然想到,这弓的声音太过悲凉了,小殊一定不喜欢,就不送给他了吧。

萧景琰在温暖的帐子里醒来,侯在一旁的列战英噌地跳起来给他递水。

“殿下……”列战英刚吐出两个字,已经哽咽得说不下去。

“哭丧着脸做什么?我不是还没死吗。”

萧景琰的声音哑得厉害,他浑身烧得好像着了火,连脑子里都一片混沌。

军医候在一旁,战战兢兢。

“禀殿下,弓弦上所涂之毒乃北狄特有,取盛夏漠中开放的一种毒花的花心萃取,中毒者如坠烈火之中,一日即亡,臣……臣……”他臣不下去,只能跪到地上:“请殿下降罪!”

萧景琰盯着他,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似的:“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死了?”

军医愣住了,列战英也愣住了。

“战英,此地离梅岭还有多远?”

列战英有点反应不能,“骑马大概两个时辰左右?”

“备马!”

萧景琰没想到天下还有这么好的事情,自己能有机会死在梅岭,翻身爬起来,一个踉跄差点栽到地上。列战英连忙扶他坐回去。

“殿下!”

地上突然齐刷刷跪了一片,萧景琰这才发现自己的几个亲兵都凑在账内。但凡这种场合,属下能说的话,大抵不过都是“不可呀!”“三思呀!”,萧景琰没有时间听。

“备最快的马!快去!”

列战英腾地站了起来,萧景琰从下往上望着他,看到他的眼眶红得厉害,眼泪无声地滚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诀别时。

“属下这就去办!”列战英如是说。

萧景琰突然为自己的死有些难过,他的兵,当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兵了吧!

萧景琰被扶上马,除了浑身上下烧得火辣辣得疼以外,好像也没有什么,他简直要怀疑这样下去自己会死不了。

“本王的双弦弓呢?”

“殿下要那个倒霉玩意儿做甚!”

萧景琰的亲兵都已经上马,要最后为他保驾护航,一个一个眼泪流成一片,被冻在脸上,像是都带了层面具似的。戚猛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哭起来没有丝毫美感,本就不悦耳的嗓音带着哭腔更是像砂砾一般,萧景琰却觉得悦耳极了,他的兵都很可爱,此时尤其可爱得显眼。于是萧景琰心平气和。

“我带去给小殊,他最喜欢这些玩意儿了。”

萧景琰如愿拿了他的双弦弓背了回去。这弓弦有力,破空的声音特别好听,他定会喜欢的!你看这花纹都这么好看,他就是喜欢这样花里胡哨的东西。他想,这弓大概也是喜欢我的,不然如何会这样如我的意?这弓一定也是喜欢小殊的,所以带我去见他。

【梁帝】

梁帝的视线在他的身上扫了几圈。

他瘦了,瘦了很多。这真是奇怪,他原本就不胖,却总能变得更瘦。

梁帝突然想起了这人小的时候就是吃不胖的,他刚出生的时候也是一个柔软的肉团子,一双鹿眼水灵灵的,性子不爱闹,总是闷声在一旁安安静静地憋眼泪,泫然欲泣的样子实在惹人疼,只是小的时候大病一场,再后来就总也胖不起了。至于为何会大病一场,梁帝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不过身为帝王,到底有许多身不由己,便也没有追究下去,好歹是没出了人命不是?不久之后景禹开府建牙,便把他送到了祁王府,好在他每天跟着林夑家那个小子玩玩闹闹,身体也健朗起来,但是到底是再也胖不来了。

那时候,一个是自己最喜欢的大儿子,一个是自己最心疼的小儿子,一个是自己最宠爱的外甥,每天凑在一起,无论做什么的样子,都是足以让疲于朝政的梁帝一晌舒惬的风景。然而人都是会变的,他的大儿子变得越来越锋芒毕露,他的小儿子变得越来越依赖别人胜过自己,他聪明的小外甥,十三岁就上了战场,所向披靡,他也越来越习惯了与昔日好友拉开距离,习惯了玩弄人心权衡利弊,曾经让自己疲惫的事情,习惯了就没什么了,没什么了,心就会越来越狠,狠到他可以什么风景都不需要了。

梁帝猜忌靖王,他其实不想的,但是他习惯了,猜忌已经渗入了他的骨子里。

他这个儿子,向来固执的有几分傻气,即使知道自己猜忌,也耍脾气一样顽固不冥,他一边生气,一边还有点高兴,好像这几分脾气也莫名地让他们没有变得那么遥远——你看,他的小七还敢跟他发脾气呢,敢跟他发脾气的人,如今也只剩下这一个了。

于是他抿着嘴唇看着跪在殿下的人。

“景琰,这一路可还顺利?”

“禀父皇,一切顺利。”

梁帝在心里冷哼一声,当他不知道吗?靖王中了毒,差点进了鬼门关,好在于梅岭寻得火疥虫入药方解。梅岭,梁帝不喜欢听到这个地方,尤其不喜欢这个地方与萧景琰扯上关系,不过事出有因,他也不好苛责。不苛责不代表不愤怒,尤其是在对方有意瞒他的时候。

“听说你去了梅岭?”

“是。”萧景琰没有丝毫遮掩之意,却也分毫不解释缘由。

梁帝眯起眼睛:“就因为这个耽误了归程?”

“儿臣知罪。”萧景琰淡淡地答道,可谓惜字如金。

“哼!既然知罪,可愿领罚?”

“儿臣愿领罚。”

靖王依旧不卑不亢。梁帝顿时怒从中来,随手便把手边的东西掷出去,待到砸在萧景琰的身上,才发现那是一个暖炉,分量实在不小,加上萧景琰身体还未痊愈,被砸得身形一晃,那暖炉在地上滚了三滚,蔫儿在了一旁,而萧景琰已经很快稳住的身形,跪得挺拔。

“你!去跪皇陵!现在就去!”

萧景琰抬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与梁帝的目光只是相接了一瞬,那眸中的犹豫瞬间就冷了下来,他低头领命,还是那般淡漠,起身便走。

梁帝到底是气急了,待靖王出了门,便一把揭翻了桌子。

“你看看他这个样子!”

高湛连忙在一旁柔声劝道:“陛下息怒,您也知道靖王殿下就是这般性子,您看他也未曾欺瞒您不是?”

“屁话!他中毒的事情难道不是瞒了我!”

“靖王殿下是怕您担心,也是一片孝心啊!”

高湛向来知道什么话能让梁帝心里舒服。梁帝听完果然态度软了下来。

“他若是真的有孝心,就应该向我服个软,到底是朕的儿子,朕如何就不知道心疼他了?”

“陛下说的是,是靖王殿下不懂事了,您就看在殿下回来也没还见静嫔娘娘一面就带病来复命,别跟殿下置气了。”

“唉,也不知道他现在身体如何,让静嫔给他瞧瞧也好,你去,派人把他找回来,去静嫔那里看看吧。”

“那这皇陵的事?”

梁帝瞪眼睛:“当然是不用跪了!”

高湛笑着应下,忙不迭地退下吩咐宫人去了。梁帝看着虽然站着两排禁军却显得空荡荡的大殿,突然有一种疲惫之感,原来人都是要老的,老了,心还是会软的。他突然想起他昔日最疼爱的大儿子,那孩子心里曾经真的有他的,后来……梁帝突然觉得心中一寒,一种凄凉和悲苦感涌上心头。

“来人,把太子和誉王叫来!”

这两个孩子,向来是懂如何讨自己欢心的,向来懂的。

高湛看着他,仍是微微笑着。

“是。”

【静嫔】

静嫔看到萧景琰的一瞬间,眼泪就要掉下来。

萧景琰看到静嫔的一瞬间,眉眼却都笑起来。

“儿臣给母亲请安!”

“你这傻孩子!还讲究这些虚礼作甚!”静嫔赶紧把萧景琰扶起来,“怎么瘦成这样子了?”

“哪里有瘦,母亲是太久没有见到儿臣了。”萧景琰心虚地说。因着心里牵挂得紧,那小太监拦住自己说明情况之后,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风尘仆仆又落魄的模样,就匆忙来了芷萝宫,此刻才觉得自己莽撞。

萧景琰中毒一事是悬镜司密报梁帝,静嫔自然全然不知,萧景琰怕她担心,也有心瞒着,便连忙转移话题,跟静嫔讨点心吃。

“瞧瞧你这馋嘴的样子!还能少了你的吃食吗?”静嫔无不心疼地说,又哪里不知道他是故意,看他这次回来精神俨然不如往日,到底还是硬拉住他的手,“不要想着瞒我什么,我是你的母亲,你还不能跟我说实话吗?快让母亲给你诊诊脉!”

萧景琰推拖不过,也不得不从了。静嫔摸了一会儿,便心酸起来,眸中含泪。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母亲切莫难过,您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萧景琰连忙安抚。

不说倒好,一说静嫔的眼泪才真的掉了出来:“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这个母亲!不然也不会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你若是再出了什么事情,可要母亲以后怎么活!”

萧景琰无话反驳:“是景琰的错,景琰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不爱惜自己了。”

静嫔反而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萧景琰只好把从中毒到解毒的事情娓娓道来。

“你去了梅岭?”

“是的。”

静嫔轻叹:“好在能遇到当地人指点,也好在你那军医有胆子用药,否则……”静嫔不敢想下去,只得含泪道:“说不定是小殊的魂魄助你,还不想你去找他呢!”

“母亲……”萧景琰亦眸中含泪,“我这次在梅岭附近听当地人说,十年前……十年前确有一些梁兵从梅岭大火中逃出,此后便不知踪迹,我想,我想……说不定小殊他……”

静嫔拍着他的手:“小殊若是还活着必然是最好了,生死有命,你且不要想太多。”

“我只是想……”萧景琰说不下去,静嫔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先吃点东西,你体内余毒未解,母亲再给你开几幅方子。”

萧景琰惊讶:“母亲还会解北狄的毒?”

“北狄的毒还好说,其毒性虽猛,却也已经被雪疥虫的药性克住压灭了,只是这雪疥虫本身也是毒物,其毒性复杂,你那军医到底不谙其品性,入药之时未能将毒素全部清除,故而留下了些许寒毒在体内,虽不宜察觉,日久却会逐渐侵蚀体魄,还是早些除去了的好。”

“如此说来,这雪疥虫倒真是神奇。”

“确实如此,雪疥虫可克制火毒以救命,却又含霸道的寒毒,若是毒性直接叠加还会形成火寒之毒,此毒乃天下奇毒之首,非削皮、挫骨、换血不可全解,着实可怕。”静嫔说着不禁后怕,“好在你那军医入药时小心谨慎,不然母亲也无可奈何。”

“母亲医术高明,景琰什么都不怕的。”萧景琰见静嫔脸上又起惊恐之意,连忙哄道。

静嫔拍他的手嗔怪:“你如今倒也会哄人了?最是会……”

静嫔没有说完,萧景琰却也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最是会跟小殊学!”,以前静嫔在内的长辈总是被小殊一张甜嘴哄得开心,自己嘴拙,若是偶尔冒出两句好听话,静嫔便会这样说他,只是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这般说些好听话哄母亲开心了?思及此不禁心中酸涩。

“母亲,是儿臣不好,总是让母亲担忧,以后不会了。”

母子二人执手相看,皆是泪眼朦胧。萧景琰倒也不是说些虚话,自己常年征战,什么样的伤都受过,生死之间游走也是常有的事,他虽然早已觉得了无生趣,如同行尸走肉,但是战场之上责任重大,自是带着强大的求生欲过活,战场之外病重被宣判死亡还是第一次,这番死里求生,因为种种巧合,着实让他生出一种天意之感。如今他见了梅岭的景色,也知道了小殊有还活着的可能,才断然有了好好活着的决心。

思及此,他鬼使神差地脱口问了一句:“那火寒毒若是真的中了,当是如何?”

“身中火寒之毒的人,骨骼变形,皮肉肿涨,周身上下会长满白毛,而且舌根僵硬,不能言语。虽可以苟延性命,却会每日毒性发作数次,不发作时体力也如常,但发作时须吸食血液方能平息,且以人血为佳。”

萧景琰大惊:“这毒实在奇异!这般折磨还不如死了干净!”

“谁说不是。”静嫔太息道来:“若是能抑制毒性,倒是可保不再发作,不须再饮血,身体常人无异,只是全身白毛不能尽退,舌苔的僵硬也无法尽解,说不清楚话。若要恢复常人容貌和舌苔柔软,必要削皮挫骨,将火毒寒毒碎骨重塑而出,之后至少卧床一年,用于骨肌再生,然而样貌大改,至亲之人尚不能认,且对身体伤害极大,从此多病多伤,时时复发寒疾,不能享常人之寿。”

“母亲方才不是说还需换血?”

“换血便是后续的疗法了,若是可行换血之术,倒是可以连血液中的毒素一并除净,便可恢复常人体魄,但是这疗法不仅需要稀奇的药引,还需以十命换一命,着实残忍。”

说完,静嫔已经写好药方,递给萧景琰,复感叹一遍:“好在你没有中了火寒之毒,否则要我如何舍得下手为你拔毒!”

萧景琰笑道:“我若是中了火寒毒,母亲给我抑制一下毒性便好,虽再不能言语,也好过有朝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

“还笑!”

萧景琰却继续道:“到时候求父皇网开一面,让我留在京中,日日与母亲相伴。”

静嫔无奈:“说得好听!只怕若是战事再起,还是谁也拦不住你奔赴沙场!”

萧景琰看着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静嫔只得骂他,“好了!好端端地说这些作甚!”又急切问道:“你父皇可知道你去梅岭的事了?可曾苛责于你?”

“嗯。”

萧景琰只是含糊应着,便伸手去拿点心。静嫔拍着他的手,也不再多说,万千情绪都隐在眼底,只道:“喜欢就多吃一点吧。”

 

【誉王】

萧景琰很喜欢忙起来的感觉。虽然梁帝对他不重视,他便也不再去关心朝堂上的种种事务,以省了心中所想不能实现的苦闷,更不屑于了解如今的朝局关系与个中利害,但是他终日处于军中,如若有心,便总也找得到事情来干。在外征战且不提,留在府中的时候也总可以跟部下一起在演武场上演练一番,或者在书房寻两本兵书来读。如此这般,一年到头得闲的时候反倒是被罚跪皇陵的日子了。

说来好笑,这皇陵跪多了,倒让萧景琰跪出几分乐趣来。

赤焰一案后,他心中自然孤愤难平,每当跪在这里的时候,倒是多了几分清醒,便爱琢磨许多平日不会琢磨的事情。人固有一死,只不过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千古悠悠多少事,他们这些庙堂之人的一生不过是活个生前身后名罢了。当年短短几日,他失去了敬爱的兄长,最好的朋友,还有那么多疼爱自己的前辈,共战沙场的同袍,起初愤怒和质疑超越了一切,但求一个真相。

有一日跪着跪着,突感人世沧桑,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当初滔天的感情狂潮不复,倒能够冷静地分析。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如今当是为赤焰军陈述冤情、洗刷污名,再一深想,也便发现了这件事情本身的痛点便是梁帝多疑,自己恨谢玉、恨夏江这么多年也不过是徒劳,他与祁王、与林府的亲密关系已经决定了他如今在这朝局中的举步维艰,更不要妄谈翻案了。而对梁帝,他的感情或许比恨还要复杂得多,那是他的父亲,却也是毁了他一切的人,这比其他任何人来做这件事还要伤人得多。

萧景琰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足够悲凉,更有甚者,也当真无能无力。

跪在这里的时候愤怒总是要淡薄一点,突然想明白的这一日,那些愤怒突然被巨大的悲伤铺天盖地地遮掩,萧景琰从未感到过这般纯粹的痛苦,他忽地疯狂地想念林殊,那孩子比他小两岁,从小活泼好动,最是会诓他一起作妖,是他见过最适合笑的人,那时他但凡有一点不开心的事情,林家小殊总是有办法让他忘记,如今那人已经不在了。

萧景琰的眼泪忽然流下来。

他不像林殊,每次哭起来都是嚎天嚎地的,闹得人想要把他的嘴堵住,他其实是个很不喜欢哭的人,不过好像泪点太低,小的时候便总是被林殊惹哭,后来下决心要硬气一点,忍啊忍地便习惯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让眼泪安静地流。这日眼泪也流得很安静,却止也止不住。

到了太阳下山之时,按理说萧景琰跪到这个时辰就可以起身了,列战英却见靖王一直跪到太阳完全落下也没有起身,不由奇怪地上前去问,萧景琰却是一声不吭,列战英再上前说了一遍,萧景琰还是一动不动,列战英顿觉异样,冲上前扶了一下,才发现萧景琰竟然是跪着晕了过去,如同雕像一般,吓得他赶紧唤人来把靖王架回屋中。方才天色昏暗尚且看不清楚,到了烛火下才发现他脸上半干的泪痕,列战英心酸地为他擦了,才把皇陵处行宫的太医叫来。

这太医难免也是个势利人,见靖王动不动就被打发过来,也知道他是个不受梁帝待见的主,大晚上找他,便老大的不愿意,磨磨蹭蹭地过来,摆了半天脸色才搭上脉,这脉搭上才一下子慌了神,着急忙慌地开药。再不受宠也是个皇子,若是死在这里,自己这条小命也不够赔的。列战英见他上心的样子,也便知道了萧景琰的情况实在不好,急得要死。

萧景琰烧了一晚,第二天方醒,便又要去跪,众人都去拦他,连那太医都吓坏了,跪在一旁劝他。他冷漠地瞧了那太医一样,直看得太医肝胆一颤,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太医都不再说话,别人更加劝不住,萧景琰便又跪了回去。

太医看着他跪在日头下的身影,突然有一种寒意涌上心头,突觉这位主现在虽然不得势,但是凭着这般坚韧的性子,以后不知道会发展出什么可能,连忙回去亲自熬药。

萧景琰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跪在这里的时候似乎头脑最放空,他醒来以后疯狂地想念林殊,此时便开始思考无数种小殊还活着的可能,天马行空,还有他没有来找自己的理由,千奇百怪。

跪皇陵突然成了萧景琰生活中最有生机的活动之一。

这日萧景琰换防回来,经太子几句挑拨,梁帝果然找了个萧景琰回府之后才来复命的理由罚了他,他领了罚,抬头看了梁帝一眼,竟忍不住笑了一下,才转身离去。

梁帝看着他的背影,忽地心惊起来,不自觉地站起身来看着萧景琰的背影。

小七不再跟我甩脾气了。

梁帝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这想法冒出来,竟让他有一瞬间的空落落之感。

誉王从头到尾看在眼里。

他最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靖王再不得宠,他的活动也都关注着,此刻突然有了一种放心之感,忙说起一些奇闻异事逗梁帝开心。

梁帝被吸引了注意,坐了回去,太子也不敢落后,两人你一句我一嘴的,倒是热闹。梁帝终于重新笑起来。待太子与誉王走后,梁帝去御花园散步,回来又找了夏江来密谈。

“盯着景琰的那些人……”梁帝的声音无不疲惫,顿了顿,终于道,“都撤了吧。”

 

【林殊】

萧景琰觉得自己晕得倒是不吃亏,竟还在梦中见到了林殊。

林家小殊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样子,白衣白马,奔到靖王府门口,他好像早就知道林殊要来,正站在靖王府门口等他。

林殊喜着白衣,说白色能称出他出尘的气质来,萧景琰就笑他哪有什么气质,心里其实还是赞同的。林殊生气道:“明明是你最先说我穿白色好看!怎么还不认了!”

萧景琰哪还记得这种事情,只得哄道:“好看好看,你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林殊便一下子挂在他身上:“快说!我是不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

萧景琰简直要笑得岔了气:“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厚脸皮的!”

“快说!快说!”

林殊嚷嚷着去挠他腰上的痒痒肉,萧景琰最是怕他这一招,赶紧举手投降:“是是是!林少帅英俊潇洒举世无双!于千万人之中都闪闪发亮,一眼就能看出来!”

“真的?”

“真的真的!”

萧景琰倒也不是敷衍他,也不知为什么,他倒是真的总能在人群中一眼挑出那个林小殊来,像是那次赤焰军出征归来,他去城门口接他,那人彼时还没有接管赤羽营,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士兵穿着一样的盔甲,也难得没有一马当先跑在前面。萧景琰远远看着大军行至,正奇怪前排怎么没有小殊,便已一下子在熙熙攘攘的队伍中瞧见了他。林殊铠甲在身,只露出了一张俊俏的脸,与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间,眼神有些怪怪的,两个人都是笑了,就像梦中萧景琰站在靖王府门口看着林殊于自己跟前勒马一样。

“景琰!”

林殊的声音那么动听,他从马上跳下来。

“听说你要去东海了?”

“是。”

两个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往靖王府里走。

“你这次去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说得大半年吧!”

“那你可得给我带个礼物!”

“好呀!你想要什么?”

“听说东海有很多珍珠,你带回来一些,给我当弹珠玩!至少也得带个像鸡蛋那么大的吧!”

“鸡蛋那么大?别闹了!哪有那么大的!”

萧景琰知道林殊在故意胡言乱语逗他,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笑起来。

林殊自己也憋不住笑:“跟你开个玩笑!带个鸽子蛋那么大!”

“我试试吧!”

萧景琰笑得快要不知道怎么笑了,却突然觉得眼前林殊的模样越来越模糊,不自觉地就伸手去摸他的脸。

“你干嘛!”

林殊一把拍开他的手。

第一次的梦就断在这里,醒来之后萧景琰就意识到这是在他去东海前不久的事情,自己走的那天林殊有事没有去送他,谁又能想到,这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此后这个梦时而便会又梦到一遍,反反复复,有时候也会接着上次的梦接下去再聊两句,但是每当自己把手伸向对方突然模糊起来的脸时,林殊就会一巴掌把他拍得惊醒。

终于这一天,林殊拍开他的手,他却没有醒。他已经习惯了梦断在这里,此时反而在梦中一愣,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梦,也突然想起来后来发生的一切,他不管不顾地一把把面前的林殊抱在了怀里。

“我不走了!我不走!”

林殊被吓了一跳:“景琰?你突然是怎么啦?”

“我哪里也不去!你也不许去!”

“萧景琰!你抽什么疯啊!军令如山,哪是说不去就不去的!”

林殊有些生气地想要扯开他。萧景琰急了,突然哭了起来,死也不放手。林殊好像是突然感觉到了落到自己脖子上的眼泪,便慌了起来,他或许也是太久没见过萧景琰哭了,更没见过他这般疯癫的样子。

“景琰景琰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哭了?你起来让我看看你!”

虽然这么说,林殊却也没有再扯他,而是环着他的后背,柔声劝他,他才终于抬起脸来,双手却不敢松开林殊的肩膀,只是与林殊拉开一点距离,却怎么也看不清林殊的脸。

“小殊?小殊?你怎么了?”

萧景琰伸手去摸林殊的脸,却好像什么都摸不到,只听到林殊也在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景琰?景琰?”

萧景琰猛然惊醒,把侯在一旁的静嫔吓了一跳。

“你这孩子,说是小憩一会儿却怎么也叫不醒,可是做噩梦了?”

萧景琰懵懵的:“母亲,我梦到小殊了。”

静嫔叹着气把他扶了起来:“我知道你时常思念他,这次回来赶上郡主比武招亲,可是惹得你回忆起往事来了?”

萧景琰也悲从中来:“我在梦中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他或许还活着,若是知道霓凰要招亲了,我却无可奈何,大概也不想再见我了吧!”

“傻孩子!怎么会呢!”静嫔的声音温柔宽厚,总有一种能够安慰人心的魔力,“你们三人从小玩在一起,他若是看到霓凰能得到幸福的话,一定也是高兴的,只是不知道霓凰这次能不能寻得佳婿。”

“母亲,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一种火寒之毒,可以令人容貌大改,你说小殊有没有可能改头换面回到金陵向霓凰求亲?”

“你这孩子!火寒毒那么骇人,你怎么还盼着小殊得了去!”

萧景琰才恍然想起火寒毒的可怖来:“是景琰说错了,我只是想着……”他没说他其实真的想过这个可能性,只是稍微想了一点便缩了回来,“总还是有办法的吧?小殊总不能看霓凰这样嫁人啊!母亲,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改变人容貌的方法吗?”

静嫔看着他,眼中杂糅着无尽的悲伤,萧景琰顿时清醒了。

“母亲,是景琰错了,不该说这些惹母亲难过的事来。”

“傻孩子,我哪里是在怪你。”她没有再说什么,只会拍着他的手安慰他。

“其实只要小殊还活着,不管他回不回来都好,如果他能找到别的心爱之人,谈婚论嫁,也是极好的,只要活着就是极好的。”

萧景琰喃喃说了好几遍极好的,才终于放开静嫔的手,走到窗前。

“这次霓凰择婿一事,这京中怕是又要变天了。”

静嫔随他起身,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梅长苏】

“琅琊榜首,江左梅郎,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

萧景琰万万没有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那日苏哲夸下海口,要救庭生出掖幽庭,他还未放在心上,只是随便派人去打听了一下他的来历,还没待查清,苏哲转日又定下三稚子之约把庭生带出宫,惊诧四座,他也不得不认真起来了,却是没想到这苏哲还有这么一番面孔。

萧景琰冷哼一声,什么才子,不过是个谋士罢了,可保江山、安社稷的才可谓才子,这般谋士不过是些有点小聪明的小人。奇怪的是,自己初见那人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好感,虽然这一点好感在听说了他的真实身份之后就消失殆尽了。

但是萧景琰复回忆起那日见到霓凰和梅长苏的场景,怎么也想不到那看上去温文尔雅弱不禁风的书生会是一个阴诡谋士,想起霓凰与梅长苏之间似乎弥漫这一种奇异的亲近感,不禁又有一些犹疑。霓凰这般人物,应该断然不会乐于跟小人来往的,可是若他真的才华卓越,又怎会屈姿去做一个谋士?

萧景琰拼命地回忆那天初次见面时候的梅长苏,因为当时不甚介意,此时倒也记忆模糊了,但是印象深刻的是,那个梅长苏要么低着头,目光低垂,要么看向他的时候,眼神总是有点怪怪的。萧景琰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决定去亲自会一会这个梅长苏

“我想选你,靖王殿下。”

当梅长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萧景琰不禁猛地抬头看了过去,那人的眼神如同钉在自己的身上,充满了自信与坚定,也暗藏了许多他辨别不出的复杂。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好笑,这人是在说什么胡话呢?于是他便真的笑了,好像听了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事实上,萧景琰也真的许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选我?那先生可就太没眼光了!”

他再次看向梅长苏,却见他低下了头,便坐下娓娓道来:“我母亲在后宫只是次嫔,并无显贵外戚,我三十一岁了还未封亲王,素来只跟军旅粗人打交道,朝中三省六部没有半点人脉,你选我能做什么?”

梅长苏终于抬头看他,眼神里更多了几分凶狠:“我知道殿下的处境并不好,只是我已别无选择。”

此番谈话让萧景琰心中沉重之余也多少生出一点希冀,他想起他在皇陵晕倒的那一天,是带着怎样的绝望,此刻也就带着怎样的希望。他仍不敢希望自己能走到为赤焰昭雪的那一步,但至少开始希望能够阻断太子和誉王的至尊之路,毕竟,这江山若是真的交到他们手上,可就是真的毁了,皇兄、小殊和自己的愿望和努力定将全部付诸东流。

这点希望让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忽地翻身而起,推开了眼前的窗。

月明星稀,他忽地想起了祁王,如果是皇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会如何抉择?他惯常了自我怀疑,他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便就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踏上夺娣的路,能不能在这条黑暗的小径上前进下去。他记忆里皇长兄却永远是可靠的,自信的,带着一种充满希望与坚定的眼神。

他复去想梅长苏,此人似乎对自己的才华也颇为自信,否则也不会如此想法怪诞吧!但是萧景琰总觉得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却又说不清怪在哪里,或者说,他对梅长苏最大的印象,就是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眼神总是怪怪的,莫非是因为这人实在是披了太多的伪装,藏了太多的心机?

想了半天皇兄,又想了半天的梅长苏,他却突然有预感,今晚一定会梦到林殊。

谁知道为什么呢?预感这东西都是说来就来,他现在也很想见林殊,如果说祁王的自信是给予萧景琰以引导,梅长苏的自信是给予萧景琰以希望,林殊的自信便是时刻照耀他的阳光——曾经。

他回到床上,竟很快睡着了。

又是那个梦,他明知这是梦,却还是会按照记忆去说话做事,直到林殊拍开他的手,这一次他还是醒了,只是醒之前,他突然有一瞬间看清了林殊的脸,但那分明是梅长苏的脸,梅长苏看着他,眼神还是有点怪怪的。

他惊醒之后盯着黑暗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自己所构想过的二百五十一种林殊还活着的可能中,排在第二百五十一位的那一个,那个自己想了一下就赶紧忘记的那个,终于再未成眠。

 

【靖王】

梅长苏最近觉得放松了很多,虽然这放松只是相对的。他与靖王已经达成了约定,彼此之间的相处也渐入佳境,唯一令他有些担忧的就是,萧景琰对他似乎有点过于关心了。

他知道那人就是一个老好人的脾气,一旦认可了一个人,便会不自觉地对那人好,自己以前为了他这个毛病不知道吃过多少飞醋,只是还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吃醋之前就天各一方了,如今没想到这毛病竟然犯在了自己身上。他灵魂里属于林殊的一部分竟然有些不满似的叫嚣着:搞什么呢你萧景琰?梅长苏只是一个谋士,你干嘛对他这么好?

思及此,梅长苏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分裂了,赶紧收起思绪。好巧不巧,铃铛声响起,梅长苏连忙起身,一边想着自己应当适当地与景琰拉开一点距离了,一边轻轻地拉开了书架,恭身行礼。

“靖王殿下。”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中带着怎样温柔的笑意,只是抬头再看萧景琰的时候,见他手里拿着一张双弦弓。

“苏先生。”靖王平静地与他打招呼。

梅长苏却觉得他的眼神……似乎有点怪怪的。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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